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李览青 杭州报道
《哪吒2》爆了。
2月18日，《哪吒之魔童闹海》总票房超过120亿元人民币，超过《头脑特工队2》，登顶全球动画票房榜榜首。截至发稿前，《哪吒2》票房已经超过129亿元。
作为“主投+主控发行”的光线传媒也赚得盆满钵满，公开数据显示，光线传媒基于《哪吒2》的总票房利润大约在40亿元，拉动公司市值一度突破千亿。
然而在这场资本狂欢后，市场最关注的是两个问题：一是谁能成为下一个《哪吒》？二是哪吒的“风火轮”还能燃多久？
前者是投资影视项目的第一步，即资本如何复制《哪吒》的成功；后者是项目成功之后的第二、第三步，即热门IP如何实现商业化闭环，形成成熟的长线收益分配机制。
为此，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和金融机构、前一级市场投资人、动画内容商业化运营方、资深影视行业从业者聊了聊。
在多位受访对象看来，全球动画产业最值得参考的商业化路径是迪士尼，但距离打造中国迪士尼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一家动漫类独角兽企业的融资样本
当记者走进杭州艺创小镇已是傍晚时分，浙江花果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花果山文化”）CEO周建敏刚刚接待完一批投资人，他告诉记者，在《哪吒2》爆火后前来调研的媒体、政府有关部门、一级市场投资人络绎不绝。
花果山文化旗下的露米埃电影特效工作室先后参与了《深海》、《流浪地球2》、《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闹海》的部分特效、渲染等后期制作。
在杭州市创业投资协会发布的《2024杭州独角兽&准独角兽企业榜单》中，花果山文化是唯一一家动漫企业，在这个榜单中入选游戏类企业独角兽的，是“黑悟空”的制作方游戏科学。
周建敏透露，在2018年成立至今，公司在2020年、2022年先后获得了来自赤子基金和哔哩哔哩的战略融资和天使轮融资，去年年底刚刚完成A轮融资还未对外公布。
但即使是这样一家独角兽企业的融资之路也并不好走。
周建敏坦言，在接触不同资方的过程中能感受到外界对文创行业“看不透”。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资本市场对文创行业是没有热情的。”他告诉记者，文创行业的成长周期比较长，在影视传媒企业上市端口基本封闭的情况下，行业缺乏股权投资的退出通道，但近两年《黑神话·悟空》和《哪吒2》的爆火点燃了行业，也给资本方提供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我们第一轮融资的估值是一个亿，当时投资人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你们为什么这么贵？’我说我们有好东西。”他谈到，在公司成立至今的六年多时间中，最困难的阶段就是早期谈成第一笔融资到收到资方“打钱”的这一年。
“我们的运营模式和其他公司不太一样，我们一开始的定位并不是要成为中国最大的动画制作公司，而是成为IP孵化的平台方。”周建敏告诉记者，花果山文化之所以在近年来成长发展较快，是因为公司不需要“从0到1”覆盖所有的产品品类，而是自己作为资方，通过投资控股优秀的制作工作室、拿到IP授权后做商业化运营，但这也对公司的资金流产生更高的要求。
“在还没有收到融资的一年里，有些优秀制作团队我已经谈好收编了，特别担心融资不到位让大家失望，幸好最后融资都按照既有承诺完成了。”他坦言。
“公司名字叫花果山，是2016年上映的《大圣归来》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动画电影的可能性，花果山不仅仅是一个大圣，我们希望花果山能吸引到各路神仙，孵化出中国动画的‘大圣’们。”周建敏告诉记者，虽然早期公司承接了多个热门影视、动画的内容制作，但公司在2018年成立之初就把自己定位于一家动画出品公司，从内容制作开始逐步转型，如今内容制作的业务占比约50%，另外的精力都放在包括IP衍生品开发运营、IP+文旅、IP+沉浸式大空间在内的IP商业化运营，以及动画职业培训等业务上。
花果山文化还是《哪吒1》、《深海》、《白蛇2：青蛇劫起》等热门动画IP的授权运营方，从衍生品的设计、生产到发行出售，覆盖IP运营的全流程。周建敏谈到：“在《白蛇2》上映后的15天内，我们运营的衍生品在B站的预售额就达到723万元，《哪吒1》上映一个月后的衍生品也卖到1500万元，在当时是很不错的成绩。”
“我们在找融资之前就很清楚，一定要找到理解这个行业属性和发展周期的投资人，不然沟通成本实在是太高了。”周建敏表示，无论是赤子基金还是B站，都是深入文创动漫产业的资金方，其对文创企业的估值判断不是基于单一的财务指标，而是衡量公司对产业链上下游的影响力，目前其运营的IP衍生品主要在B站等线上平台销售。
与此同时，自身作为投资方，周建敏认为目前文创产业的公司相对分散，需要通过花果山文化这样的IP运营平台来进行产业整合形成“抱团”，让资本看到文创产业从内容生产、产品销售、产业运营形成商业闭环的可能性。
两个需要破解的难题
花果山文化的融资历程是中国动画和影视行业发展的一个切片，周建敏谈到的问题是行业普遍面临的痛点。
对于大多数投资者来说，影视产业的“故事”还是很难讲。一方面是“影视寒冬”叠加文娱企业上市通道相对封闭，导致资本退出路径缺失，更进一步的原因，是过去行业单一依靠票房的收入模式并不稳定，在“哪吒”等爆款难以复制的情况下，缺乏能够长期产生收入的收益分配机制。
科创金融数据服务商烯牛数据的创始人李锦香，曾经是资深的一级市场投资人。她向记者坦言，此前关注的一些二次元相关初创企业，已经从漫画创作、弹幕生成转型为直播带货的MCN机构。
“养活团队没问题，但是要有多大收益很难讲。在大多数投资机构看来，还是需要有明确的退出路径。”李锦香表示，国内的股权投资退出路径主要还是上市，但在过去几年中，文娱产业的上市公司没有故事，上市通道也没有打开，一级市场对这个行业的关注度不足。“游戏行业也是一样，之前‘黑悟空’火了，但因为游戏公司很难在国内上市，所以我们观察到的一级市场整体对游戏企业的投资并没有显著增加。”李锦香告诉记者，如果没有清晰的退出路径，一级市场的投资就缺乏动力。
记者注意到，最近一家成功上市的影视公司是2022年上市的博纳影业（001330.SZ），距离现在已经过去2年有余。在Wind电影和娱乐分类项下的22家上市公司中，仅芒果超媒（300413.SZ）2024年前三季度营收破百亿，有11家公司前三季度净利润为负。
在《哪吒2》爆火后，承接其部分特效制作的江苏原力数字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原力数字”）也受到关注。该公司在去年12月向北交所递交IPO招股书，近年来参与了《驯龙记》、《凡人修仙传》年番、《捉妖记》、《姜子牙》等上百部优秀热门作品的3D特效制作。
值得关注的是，在首轮监管问询函中，要求原力数字说明动画业务增长是否源于IP动画剧集增加，主要播放平台是否存在减少剧集采购、需求放缓的情形和相关风险，发行人动画领域业务是否存在业绩下滑或波动风险，此外，还要求原力数字关注AI技术的“替代”风险。
监管部门对原力数字提出的业绩稳定性质疑，也是整个内容制作行业需要面对的问题。
“我们有想过《哪吒2》会火，但没想过会爆成这样。”周建敏坦言，行业里第二部播放成绩不如第一部的项目比比皆是，但《哪吒2》的爆火证明了优质内容依然能点燃大众热情。
为影视文化行业提供数字化平台服务的杭州众观科技有限公司（下称“众观科技”）创始人王义之向记者表示，中国票房市场是受到情绪化推动的市场，票房收益很不稳定。“在哪吒的百亿票房中，60亿票房是优质的头部内容产品可以达到的体量，但冲到100亿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事件。”他透露，《哪吒2》是目前制作成本最高中国电影，耗费超过5亿元，在光线传媒融资时，其他资方的热情并不高，因为能够获得多少收益很难评估。
“虽然有些项目会签保底协议，但在中国影视行业当下的收益链条中，如果押宝单个影视项目无异于是一场赌博。哪吒能爆，一部分原因是去年下半年整个市场的供应相对稀缺，票房市场非常萎靡，当大部分观众走进影院发现在这样的低谷，还能有《哪吒2》这样的大众化产品，必然会掀起一波消费潮。”王义之向记者分析。
王义之是超过20年的电影爱好者，十年前从家电行业跨行进入影视文化数据服务领域，他敏锐地察觉到中美电影行业市场机制的差异，强调中国影视行业应当加强市场调研与对观众的理解，特别是在大IP开发和营销过程中，应该基于样片的观众测试与调研来发掘后续拓展的可能性。
王义之告诉记者：“在影视工业化相对成熟的北美市场，很少会出现突然爆发大黑马的情况，因为从档期排片、观众调研、后续营销等一系列环节，都有一套标准化流程，在电影上映前就能预判出相对准确的范围，但国内市场还不成熟，特别是在一些差评舆情发酵后，往往会出现票房滑铁卢。”
在中国电影市场还没有形成标准化机制的当下，过于单一的收入结构成为影响影视项目投资的一大掣肘。
王义之谈到，目前大多数国产电影项目99%的收入依然是票房收入，即使是近年来衍生品卖爆了的《流浪地球2》，其衍生品收入合计超过2亿元，占票房的比重依然不到10%。
一组可供对比的海外数据是，从1977年到2020年，《星球大战》系列影片全球票房共计102.91亿元，授权周边产品的收入达到422.17亿美元，约为票房的4倍。公开信息显示，美国票房收入占电影总收入的比重约为30%，其余70%来自周边销售、IP文旅开发等衍生产业。
三方共同托起中国“迪士尼”
谈及影视行业商业化的成功范式，受访对象提到最多的是迪士尼。近年来，在流浪地球、封神和哪吒系列电影爆火后，也有大量影迷呼吁基于中国神话、中国科幻打造中国版迪士尼。
迪士尼模式下，从上游的影视内容制作起步，依托内容向“IP+衍生品”、“IP+文旅”、“IP+互动服务”等等一系列周边产品、项目拓展，既可以实现商业化闭环，迪士尼自身作为大型平台企业也可以进一步孵化创新项目。
在《哪吒2》的天元鼎中，李靖夫妇、哪吒、敖丙、东海龙王和一众小妖共同冲破了鼎的束缚，在前述两大难题仍待解决的情况下，谁来破局，也成为中国影视行业工业化的必答题。
依托于各地政府对文化产业的支持，国有背景的母基金和政府侧的资金补贴，为初创企业提供了度过难关的可能性，也为文创产业融合提供了方向的指引。
花果山文化所在的艺创小镇，是杭州市西湖区与中国美院、浙江音乐学院共同打造的“艺术+产业+社区”的省级特色小镇。在这里，还有“黑悟空”的制作方游戏科学，和爆款国漫《长安三万里》、《白蛇：缘起》的制作方追光动画。
多年来，西湖区坚持对重大题材主题的优质内容创作、影视设计动漫游戏人才、优质文创项目提供补贴。去年3月在西湖区举行的文创大会上，针对优质文创人才项目，西湖区给予最高1000万元创业启动资金资助、500万元创业贷款贴息和3000万元科创直投基金投资，并且在安家补助、住房保障、子女入学、医疗服务、文体旅游等方面给予人才激励保障。截至2024年6月，在3个月内西湖区文化产业政策扶持资金兑现总额已达到1311.5万元，惠及企业66家次。
“从股权投资的角度，我们能感受到国有资本虽然对风险控制的要求比较高，但不像市场化资金那样要求高收益回报，而且像产业引导基金一类的国有资本能够坚持长期投资。”王义之表示，去年众观科技获得了一笔来自国有资本的投资，正在协助开展文化产业园及配套产业基金的组建工作。
在浙江，最大的文化产业发展投融资平台是浙江省文化产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浙江文投”），该公司在2018年12月挂牌成立，是功能型省属国有一级企业，是功能型省属国有一级企业，投资的企业和项目涉及影视文化、数字文化、文化空间等三大板块。
记者了解到，除了浙江，安徽、四川、湖南等地也在加速推动国有文化投资与旅游两大板块的融合，加速打通从内容生产到商业化运营的闭环。
在政府各部门的引导下，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正在加速文创产业的布局。
杭州银行科创金融事业总部旗下的文创支行，是花果山文化多年来的合作伙伴，在2021年、2022年就为花果山文化提供授信。
文创支行负责人韩湘华告诉记者，杭州银行在2013年就成立了文创支行。这一服务于文创产业的专营机构，历经两次改革后并入科创金融事业总部。
周建敏谈到，在传统商业银行的授信模式下，往往很难支持轻资产的文化类企业，但杭州银行文创支行在给公司授信之外，还会针对不同项目给予授信和垫资，客户经理也会和企业一起讨论针对的方案，而非把“普惠”的壳子套到文化类企业中来。
此外，记者了解到，同样位于杭州的浙商银行杭州九堡支行为《哪吒2》的海外发行方华人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提供了信贷支持，依托金融资产池等综合服务，帮助企业实现资金的灵活调配。
“虽然近两年多个影视动画爆火，点燃行业热情，但在此前行业经历‘影视寒冬’和游戏版号风波时，在资本市场未能关注到行业的前期阶段，这些企业都亟需金融支持。”韩湘华向记者谈到，在杭州有超过270家动漫游戏企业，约2万名相关从业者。
银行提供的服务不仅包括信贷支持，还有与市场化私募基金、国有背景母基金的共同联动。韩湘华表示，参与花果山文化首轮战略融资的赤子基金就和杭州银行合作密切，会共同寻找投资、服务标的，市场化投资机构也会在行业发展、企业优势评估等方面提供意见。
值得一提的是，从十多年前开始，杭州就持续为文创企业提供融资服务。一份来自杭州市政府官网在2010年10月公开的文件显示，有关部门鼓励金融创新，优化融资结构，扩大文化创意产业间接融资和直接融资规模，例如，对文化创意产业项目的贷款，经评审立项后，可按照有关规定给予贴息补助。
韩湘华告诉记者，在整体文创企业信贷利率压降的背景下，政府通过专项财政资金的贴息政策，对银行扶持中小初创型的文创企业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随着影视行业格局和运营模式的变迁，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资金方是互联网平台。
复盘过去十年来影视传媒的发展，韩湘华表示，影视运营模式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2013年的电视剧发行，还是先制作后发行，在内容制作完成后卖给电视台。此后电视台流量式微，“优爱腾芒B”等互联网平台兴起，银行开始与平台方合作，向平台看好的影视剧集提供信贷支持服务。如今，抖音、快手等平台推动微短剧兴起，又为产业带来了新的方向。
像投资花果山文化的B站这样，掌握第一手流量分发渠道、贴近线上用户的互联网流量平台，入局产业投资，成为一股新兴资本力量。
从海外经验来看，无论是迪士尼还是网飞Netflix，都是覆盖文化产业上下游链条的中坚力量。“在一个成熟的产业中还是需要几家大平台成为‘定海神针’。”王义之告诉记者，每年迪士尼会将票房收入的10%投入早期项目或创新型项目，来实现优质内容的创新孵化。
公开资料显示，优酷、爱奇艺、腾讯视频、B站在2023年全年投向内容生产的金额高达800亿。
“如果不是光线传媒的彩条屋拿出近一个亿支持《哪吒1》，就不可能出现如今爆火的《哪吒2》。”王义之坦言，一个“光线”是不够的，或许需要“优爱腾”一类既掌握资金，又掌握流量分发的平台，才能实现产业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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